047状纸
长乐县县衙座落在县城的中心,东西大道的正中间。高文举带着香秀和小慧、高十一、颜小山一行五人从县衙西面角门出来,向南绕上半条街,这才转到县衙正门口的大街上。

虽然时辰尚早,但城里毕竟不比乡下,各条街道上的大小商铺早已开门营业了,更有那茶楼饭庄,此时更是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兴高采烈的小慧指挥着高文举在大街上到处乱窜,直苦几个随从叫苦连天。高十一和颜小山小心翼翼、战战兢兢,唯恐稍有不慎出了什么意外,香秀一路小跑都跟不上,更是急的花容失色,心中暗暗后悔不该跟着这一大一小两个活宝出来受罪。

高文举浑然不觉抱着小慧有什么苦,在她的指挥下,一行人直逛了两个时辰才悠转回,后面的几个人手里大包小包拎的满满当当,全是小慧喜欢的各色物品。凡她看过一眼表示喜欢的,高文举大手一挥就是一个字:“买!”后面颜小山打包、高十一收货,香秀随后付钱。

高文举豪迈的举止赢得了县衙大街上大小商家的一致好评,甚至还有几家商号由于买的东西多,表示可以免费送货上门的。但一想自己就住在县衙里,高文举还是谢绝了人家的好意,再说东西也不是很重,以小山和十一的体格,再多点都没问题。

其实他不让人家送货,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他对早上晨练时为了给两位义兄做表率,让十一临场挥踹自己那一脚有些不爽。早就交待了是做个样子,尽量演的逼真一点就行,谁知道十一那一脚竟然真踹,害的他差点当场暴走。也不知道这家伙是不是这几个月跟海盗们呆的久了,手下也没个轻重,趁这机会当然要小小的报复一下,找回点心理平衡了。

再逛回县衙正门口的时候,已是正午时分了,考虑到县衙里还有两位义兄,所以高文举没在街上吃饭,打算赶在饭点回去和他们一起用饭,就只给小慧买了点零食,一行人拎着大包小包浩浩荡荡的向县衙走了过来。

按照平日的规律,不管有多大的案子,午时的县衙应当已经歇了堂,待县令大人和衙役们用了饭,小憩一会再重新问案。这歇堂的时候,照例百姓们是可以在正堂内外歇息的,而此时衙门里的人,就只有几个轮值的差人负责在这里维持秩序。

高文举虽然知道此时自己一行人可以从正堂进门,然后从偏门进后宅。可总觉得从这里走有些不像话,因此还是打算绕过正堂,从西边角门回去。

看着在县衙正堂里里外外或坐或站的各色百姓,高文举心中不胜唏嘘,心道幸亏自己走了点狗屎运结交了范贻,不然就凭他这乡下土财主的身份,到了这儿,也是趴在石鼓下打盹的待遇。

感叹两下,众人绕过正堂向西走去,刚到县衙西的巷道口,就听得一声细细的哭声,听起来,似乎是个女人在哭。高文举心头一阵狐疑,难道说在这县衙附近还有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调戏良家妇女不成?

脚下加紧两步,转过街口,却见靠近街道口支着一张条桌,随风轻摆的桌布脏得已经看不出本来面目了,桌子前方靠墙的地方,竖着一根布幡,上写四个大字:“代写书信。”

再看桌子后面,一个面貌精瘦的半老男子正愁眉苦脸的对着背向众人站在桌前的一个女子低声说着什么,那女子也不言语,只是低声哭泣。

高文举原本以为是有人调戏妇女,这一看,猜了个**不离十。这年头,识字的人不多,而且又交通不便,沟通十分困难。这代写书信的行当也就应运而生了。看这样子,似乎是这女子要给什么人写信,又恐怕是没钱或者是什么情况,人家不愿意帮忙,这才在这里动之以情,试图打动对方。

这年头,不识字想写个信真难,可要是没钱,连请人写都难。高文举叹口气,要是没看见,倒也罢了,既然自己撞上了,又不要花多少钱,能帮就帮一把吧。

想想自己的身份,又怕被人家误会,忙给香秀使了个眼色。

香秀会意,轻轻上前,掏出十几枚铜钱来放到那桌上低声道:“先生就替这位姐姐写了吧,这润笔的钱,我替她出了。”说完盈盈一礼,转身使欲离去。

那先生一愣,连忙起身,拿起桌上的钱,几步赶上香秀道:“这位小姐误会了,非是小老儿不肯替她写,实在是本事不济,无能为力啊,这钱我不能收。”

高文举本已抱着小慧走出了几步,听到他们对话的声音又停了下来,奇道:“写几个字而已,你按她的意思写就成了,还有什么本事不济的?难不成,你也不识字?摆这桌儿就为糊弄人?”

那先生听到高文举说话,再一打量几人的样子,顿时明白了高文举才是正主,再定睛一看高文举,两眼一亮,高声道:“哎哟,这不是高少爷嘛。有你在可就有救了”说着丢开了香秀,几步跑回桌前,接着那正在哭泣的女子低声交待了几句,扯着她就向高文举追了过来。

高文举正纳闷,心道我这土财主昨晚上刚进的城,今早上才出的门,这到正午就有人识得我了?想看看这个写信先生是在哪见过他的,却见他转身跑去扯那女子了。再一打量他的身形,想想他的面容,觉得十分眼熟,可就是想不起来在哪见过。这让高文举十分纳闷,自己一直引以为豪的,就是记性好,可这种曾经的熟悉感却让他产生了一种挫败的失落。

为了弄清事情的原委,也为了搞明白这个被自己忘记了的熟人到底是谁,高文举按捺住好奇心,静静的站在原地,等候两人过来。

那女子随着先生几步到了切近,扑通一声给高文举跪了下来,颤声道:“小女子给高少爷磕头,请高少爷救救奴家”

高文举莫名其妙:“我?救你?你这是怎么了要人搭救啊?县衙就在前面向东百十步,过去敲敲那面鼓,县太爷就会为你作主的。你求我,我能帮你什么忙呀?还有,这位先生,你认识我吗?”

那先生忙施礼道:“高少爷贵人多忘事,小老儿冯世琪,曾到过贵府,与高少爷有过几面之缘。”

高文举一愣:“啊?还几面之缘?也就是说见过好几回,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呢?这长乐县里我认识的人没几个呀,到过我家的,冯世琪哎呀,你不是冯县尉么?怎么几个月不见,你竟然瘦成这个样子?害我一阵瞎猜。”难怪他吃惊,这老头从几个月前的米勒佛状直接变成如今的竹杆状了,换了谁,只怕也不敢相认。

冯世琪忙变腰道:“是是是,正是小老儿,高少爷好记性。”

高文举将小慧交给颜小山,示意香秀将那女子扶起来。他拉着脸道:“冯大人,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老人家要搞第二产业,在县衙旁边做兼职,做也就做了,扯上我干嘛?你都帮不上忙的事,让她来求我?我只是个乡下小财主,要借粮还有几斗,别的嘛,可就不好说啦。”

冯世琪脸上不住变幻:“高少爷说笑了,这长乐县上上下下,谁不知道高少爷和县尊大人称兄道弟,要说您帮不上忙,可就真没人信了。”

高文举不爽道:“冯大人,你玩什么把戏?别人这么说倒也还罢了,你我也算得上是相识一场,怎么还拿我来开涮?你整日在县衙里陪着县尊大人不比我亲近?还要我来帮忙?”

冯世琪老脸一拉,十分扭捏的说道:“高少爷,您就别拿小老儿开玩笑了,小老儿知道,昔日里对高少爷多有得罪,您大人有大量,别跟我这没成色的小人一般见识。可这雪英丫头,确是好人家的闺女,您不看僧面看佛面,就伸伸手,拉她一把吧。小老儿替她那早去的爹给您磕头了!”说着,老头开始行动了,十分干脆的给高文举磕起了头。

高文举被他这一通话和举动搞懵了,隔了好一阵才反应过来,忙上前扶起他道:“快别如此,有话好好说,听你这意思,你不在县里衙门里执事了?”

冯世琪一脸惊奇,再一看高文举不像开玩笑,苦笑一声道:“原来高少爷不知道啊,倒是小老儿多心了。高少爷有所不知啊,那上一任王大人,在这长乐县里做了十几年的知县,也做了不少缺德事,小老儿跟着他自然也脱不了干系。范大人查抄了王大人,还把好多和王大人关系密切的人都下了狱,好在小老儿并无大错,躲过了这一劫,可也被将扫地出门了。

小老儿除了识得几个字之外,也没别的本事,这些年有那些许俸禄还能过个囫囵日子,这一失了势,连个糊口的本事都没有。只得在街上摆个字摊,替人写个书信赚几文钱买米下锅勉强渡日。好在小老儿这些年,虽说没为百姓做过什么好事,却也没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再者又是土生土长的,因此,倒也没人来欺生,街坊四邻的,也常照应一二,小老儿这才没被饿死。”

高文举举点点头:“原来是这样,难怪几个月不见,你瘦成这样,看来这一阵子你过的很艰难啊。”心下暗道:“还真以为碰一哪个被遗忘了的熟人了呢,原来是你冯胖子啊,想当初你张口本官,闭嘴老夫的,又长着一副弥勒佛样。和今日可是有天壤之别啊,也难怪我一时竟然没认出来了。”

心中正在胡思乱想,突然看到站在一旁边哭的梨花带雨的冯雪英,忙问道:“冯大嗯,还是叫你冯先生吧。你先说说这位雪英姑娘是吧?这又是怎么回事?要是真有什么委曲,还怕县尊大人不为她作主吗?干嘛还要来找我?

冯雪英听到高文举提到她自己,又是一阵哭泣,直听的高文举心慌意乱连连摆手,拉着冯世琪走到桌前问道:“你给我仔细说说,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要真像你说的那样,我绝不马虎。”

冯世琪恭敬的将高文举让到椅子上坐下,这才开口道:“说起来也是这丫头命苦,也是她爹糊涂。这丫头打小订了门亲事,婆家是城南刘家那小公子,可头两年,刘家那老爷不知怎搞的,把好好的家业给败了个干净,这刘家也就没落了,这丫头她爹因此起了悔意。硬是逼着人家退了婚。后来吧,城东开绸布庄的那个王员外,要给大儿子讨一房媳妇,可他那儿子是个药罐子,肩不能抗、手不能提还整日药不离口。我们几个街坊也劝过丫头她爹,可她爹贪图人家的彩礼,说什么人家王家家大业大,嫁了过去享不尽的清福。硬是把丫头许给了那王家少爷。

再过了没几天,王家说是要给大少爷冲喜,就把丫头迎进了门。可进门还没三天,那药罐子就一命呜呼了。这王家又说丫头是扫把星,克死了自家儿子,整日百般刁难。还上门来要讨还彩礼。

她爹想,既然没了女婿,人家又要彩礼,那就退了亲,把女儿接回来吧,再许个好人家就是。谁知,七凑八拼把彩礼钱退还给人家之后,人家还不肯放人,说是要让丫头给他儿子守孝。

这一来一往啊,丫头她爹就受不了这个气了,又托人上县衙要打官司退了这门亲,可那阵子是王大人作主,他两头收钱,还有意拖着不断,把这两家里里外外几乎掏了个干净。

这到了今年三月呀,丫头三年孝期满了。她爹又去衙门递状子,结果还是被还不理。她爹在气头上就说了几句重话,王大人一听他骂自己,断了个咆哮公堂,当堂打了八十大板。这几年下来,原本就为这事折腾的不轻,再这么来了一把,把她爹连气带伤,没几天就送了命。

再说那王家,自打为这事打起了官司就没少向里扔钱,起先还是为了争一口气,为了保个面子,可后来就成了被王大人连皮带骨给生吞活吃了,把家里一个好好的绸布庄整个的搭了进去。弄的一家人只能守着个店面靠收租过日子。

这眼看着那王员外的二儿子年纪也不小了,他家又有这么个恶名在外,也没人愿意把女儿许给他家。这王员外就动了丫头的心思。话里话外的没少折腾。丫头本就被这一家人欺负的狠了,又怎会没羞没臊的嫁给小叔子?这趁着新爹过世回家哭丧的功夫,就躲在了娘家。没几天,王大人坏了事,整个县城里鸡飞狗跳的,也没人敢在这当口闹事,丫头也就躲过了这一阵。

这盼星星,盼月亮,盼来个孙大人,这孙大人倒也是为民作主的样子,办事公正廉明,毫不徇私枉法。丫头听得孙大人的官声,就又起了经官的心思。就央着小老儿写了状子,要求孙大人为她作主判个改嫁,日后也好谋个去处。

可连着今天这次,状子递上去三回了,都被孙大人当堂扔了回来。不是小老儿不愿帮她,实在是小老儿能耐有限,再也没法子了哇。今天让小老儿在这碰到高少爷,也是老天开眼,求高少爷替丫头去递上两句话,请孙大人放丫头一条活路吧。”

高文举听完这事,直气的火冒三丈,这种糊涂爱钱的老爹,别说打八十大板,打死了都不为过,好在他后来还肯为女儿的自由奔波几趟,要不然,这种爹,还不如没有。又气那开绸布店的王员外,这样只顾自己的人,活该被搞的倒了灶。为了大儿子坑了人家姑娘三年不不够,现在又想着给二儿子占上了,这种人真是

高文举越想越气,再一想,为何这种状子递上去孙显生却没受理呢?难道说他也收了王家什么东西么?想想应该不会呀,他要真是那收黑钱的人,怎么还有脸冲我开口借人要钱的呢?难道说这里边还有什么弯弯绕?

不行,不能冒冒失失的就去影响人家判案,还是先看看孙显生是为何没受理的再说。想到这里,高文举道:“你把那状子拿来我看看。”

冯世琪小心的从桌下拣起一张被揉的乱糟糟的大纸来,轻轻抹平递给高文举道:“就是这张状子了。“

高文举掂起状子一看,抬头写着:“告公叔恶行恩请改嫁状”其后洋洋洒洒下不万言,状中将冯雪英的悲剧遭遇从头到尾详细的讲述了一遍,末了请求县太爷伏**以上情由,判决冯雪英可改嫁他人。最后面空处写着告状人及代写人的姓名,还加了一句:“代书未敢用戳”不知什么意思。

整个状词有理有据、声情并茂,直看的高文举动情不已,自己觉得任谁看了这份状词也不至于无动于衷啊,更别提会被扔了出来。问题出在哪儿了呢?

高文举挠了挠头,问道:“我觉得你这状子写的不错啊,为什么大人没受理?难道出在你这未敢用戳之上了?哎,你这未敢用戳是什么意思?”

冯世琪道:“因小老儿并无衙门放的代状官戳,因此需写明代状原由。”

高文举奇道:“写状子还要衙门放的官戳?这是什么道理?”他只记得古时候不识字的人比比皆事,有事写信也好,告状也罢,都得找人代笔,一直以为随便找个读过书的人将自己的意思照着写出来也就是了,怎么还要衙门执照才行呢?以前倒没留意这个事情。

冯世琪道:“好教高少爷知道,这百姓们识字的不多,因此写状纸往往要请别人代劳,衙门唯恐这代状之人在其中增删情由蒙骗上官,因此要对代写状纸之人严格审查,合用之人方才放那代写状纸之凭证、木印。那戳便是木印了。”

高文举道:“那你干嘛写未敢用戳?不舍得用么?”

冯世琪苦着脸道:“高少爷取笑了,小老儿一个衙门弃卒,哪里有什么用戳资格。那有凭证、有木戳的状师为人写状,每每要索取百文以上的钱物,小老儿若有那资格,也不用在街头赚这一封书信三文钱了。”

高文举点点头:“原来如此,那你这未敢用戳和用了戳的状纸想是有区别?因而大人才没受理?”

冯世琪道:“回高少爷,丫头前两次的状纸都是由正经的状师写的,却也是当堂掷回了。昨日丫头来求小老儿,一是恐那状师所呈状词有谬误之处,二来也的确手头无钱了。小老儿读过前两份状子,虽说有理有据,却太过简单,依小老儿猜想,想是大老爷觉得情由不足,因而还的,这才另行写了此状。因小老儿并无代状资格,故而需照实将未用戳之原由一并写上。”

高文举纳闷了,不应该呀,照说看了这份状子的人,再怎么反对寡妇改嫁,那也不至于当堂掷回呀。看来还是那个“寡妇改嫁不如老妓从良”的丑恶思想在作祟。以前一直以为这种灭绝人情的思想是在程朱之后才兴起的,没想到,孙显生这儿就提前应用了。真是没看出来,这位义兄还有这种思想,这可难办了。

当高文举和冯世琪论起孙大人不受理的原由有可能是这个的时候,那冯雪英突然插口道:“好教高少爷知道,那县老爷根本没读奴家的状子。”

高、冯二人都是一惊:“这是为何?”

冯雪英道:“大老爷每次审案总是有上百份状纸,轮到奴家时,总是唱了名便扔还状纸的,依奴家想来,大老爷必是不曾看过奴家状纸。”

高文举极度震惊愤怒道:“当了几天官,这官威竟然如此之大,当官不为民作主,不如回家种红薯!这么个义兄,不要也罢了!”

说着便欲起向回去找孙显生理论,直吓得冯世琪和冯雪英浑身抖,倒不是心疼他和义兄断交,而是怕他回去吵翻了,自己的事就更无望了。

高文举刚一站起来,再想了想冯雪英所说的情由,心中突然一亮:“原来如此!”

转身又坐了下来,对冯世琪道:“磨墨,这状纸,我来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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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气真臭,居然只搏了两个一秀和两个二举,看着邻桌那老太太一把扔出个“状元插金花”来,恨不得过去抢两样。没捞到东西,只得赶紧回来赶稿子,一口气写到现在饭还没吃。看在老白如此辛苦的分上,大家多少表示一点吧。 展开全部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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