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hom did she murder?[2]

多田裕开着卡罗拉二代,当即赶过来。淡蓝色的轿车在朝阳的照耀下,驶上寂寥的阶梯坡道,在哭倒的我面前猛然停住。驾驶席的车窗打开,晒痕褪去、接近大人模样的白皙面孔看向我。

“瞳子?”

阿裕说,他是在上班路上来看我一下,所以不能待太久。我结结巴巴地说出了黎明时发生的事。身着西装的阿裕不住看手表,说他得先去公司一次,但是会很快回来,便又开车驶下坡道。

我返回大宅,茫然望着忙于为守灵做准备工作的大人们,这时手机响了。包回头抱怨道:“这种时候还和朋友打电话?关机吧。”“唉,最近的年轻人可真是……”

我跑到走廊上,接了电话。是阿裕。他似乎在公司打过卡,在桌前只坐了五分钟,就声称要跑外勤,溜了出来。我来到门口,只见卡罗拉停在和先前一样的地方。阿裕脱掉西装上衣,挂在后座的衣架上。他对我说了句“上车吧”,我上了副驾驶座,眼泪也已经差不多止住。

我将手放到车门上的时候,忽然意识到什么,回头看向大宅子。舅舅孤独站在院中,怔怔地俯视着地面。我和孤独关系很好,所以想对他说些什么,却又觉得这件事独独不能告诉他。对孤独而言,万叶是他敬爱的母亲。而且他虽然三十五六岁了,年纪远较我为大,但心理却有些年轻得异常,依然敏感。当时我年过二十,成为“年轻女性”,自认为心理年龄已超过了孤独。我深爱着孤独舅舅,却也看不起身为男人、身为成年人的他。我认定,他是靠不住的。

坐进副驾驶座后,卡罗拉慢慢开动。阿裕递给我一罐冰可乐。

“喝吧。”

“嗯……谢谢。”

“要是在镇里开的话,会被公司里的人看到女朋友还坐在我旁边的。去海边啦。”

“嗯。”

车缓缓行驶于国道上,自现在少有人用的日本海边的产业道路转入满是砂石的海边路上。松林蜿蜒连绵,淡季的海岸上不见人影。日本海上灰色的激浪来来去去。

我们下了车,在萧条的沙滩上并肩坐下。海洋和天空都一如既往地被染成一片灰暗。

“你没事吧?”

“嗯……不。”

我摇了摇头。我心里一直很乱。我无法接受外婆的离去,那是一种有一部分自己被撕下来带去冥府般的痛楚和恐怖感。

外婆,我在心中唤道。外婆。外婆。不要到其他地方去。不要丢下我一个人。不安与悲伤令我心中更乱。

不祥的声音又苏醒了。

——我以前杀过一个人。

我用力摇头。我觉得这不是真的。我一面这样眺望着大海,一面试图回想我所认识的外婆赤朽叶万叶。我依然觉得她只是善良温和的千里眼夫人,不为自己,而是为嫁入的赤朽叶家而活。她的那句遗言究竟是什么意思呢?外婆到底是在什么时候杀了什么人呢?

大宅里出现过的众多亡者的面容在我的脑中搅作一团。泪、阿辰、曜司、百夜,还有毛球……我感到他们都完全不像是被万叶杀害的,却又似乎人人都在怨气十足地直直瞪着我这个不肖子孙的脸。我擦擦眼泪,仰望站在一边的阿裕,只见他正一脸担心地注视着我。

他一副找不出合适的话可对我说的样子。我们以往都没有聊过什么严肃的话题,无论是和家人、恋人抑或是朋友。不,说不准和自己也没有过。我们逃离社会,逃离纠葛,心态始终拖泥带水,就这样不知不觉间长到二十多岁。我们是废物。我也不知道该对阿裕说些什么好。见到阿裕用相当受伤、相当悲哀的眼神看着我,我倏然间意识到:啊,或许这就是fago吧。传说中密克罗尼西亚的部族所使用的词语。由于别人悲伤,自己也感到悲伤的一种感情。阿裕现在就处于fago的状态之中。我茫然间感到,这种感情极为温柔。

“我实在想象不到外婆会去杀人,可是,如果她真的杀了人的话,那应该是有苦衷的,阿裕。”

“嗯……是啊。”

阿裕也点点头。

“毕竟她看起来不像是会做这种荒唐事的人嘛。她虽然人怪,但也值得信任吧。我的意思是,她看起来只会按照自己的原则行事。”

“嗯。”

“那是不是发生过什么事,按照她自己的原则,是非杀人不可的呢……”

“我不知道,可是,我想了解她杀人的原因。但是,为了了解这一点,就得查出她在什么时候杀了什么人啊……”

“嗯,这很难啊。”

之后,我们就陷入沉默,再度眺望大海。

灰暗的海面时不时会掀起巨浪。阿裕看了一眼手表。他脸上写着必须回去了,于是我率先站起身来。见裙子上沾了沙子,我动手掸落,阿裕也帮忙拍打。

我瞟了一眼阿裕的样子。

他还不适合穿西装,那副样子就像上一刻还穿着高中制服一般,西装不贴合身体,不甚熨帖。整体来看,他身材修长,有大人的样子了。我觉得自己也比高中时自然而然地消瘦了,变成大人的体型,适合的衣服也变了。我们理应二人一步步长大成人,但自己也心知肚明,我们还没有脚踏实地,浮躁得很。

上车时,阿裕说等公司下班后,会在傍晚再联系我。我点了点头,坐上副驾驶座,打开卡罗拉的车窗。凉爽的秋风吹动头发。

“不好意思,害你担心了。”

“你就让我担心吧。”

“嗯?”

“我希望你找我帮你。我是男人啊……话虽如此,可我这个人也靠不住啊。”

这声音有些阴沉,我不禁瞟了一眼阿裕的侧脸。他的神情风平浪静,一如既往。他渐渐丧失自信,有时和变成普通人的自己和解,有时又无法和解,那张年轻、苦涩却又温柔的侧脸就在这样的日子里失去平衡。

“我很依赖你的。”

“真的吗?”

“哎呀,真的啦。”

“……刚才,早上,你打电话来的时候。我有一瞬间想到,瞳子在哭,我必须拼命顶住,帮助她,我是男人啊。”

“就一瞬间吗?”

“嗯。不过,现在好像还有点那种感觉。”

“哦。”

卡罗拉加速了。上午的产业道路空空****。装满鲜鱼箱的卡车风驰电掣地赶超卡罗拉。阿裕像在对抗似的,用力踩下加速踏板。他和卡车展开追逐战后,我发出了低低的尖叫声。好危险啊。难得见到阿裕乱来,我有些惊愕。

回到大宅后,家里还在为守夜做准备。红绿村的人们聚集而来,女人进厨房,男人们在宅子里四处乱转。我和拿着螺号的年轻男子擦肩而过。年长男子对他说,就算起山风了也不要被刮跑,他抱紧螺号,神情严肃地点点头。大厅里聚集了村中的老人家,正热情地谈论着千里眼夫人的往事。收养万叶的多田家的子子孙孙被引到上佳的席位上,在美酒的款待下,讲起听各自的父母所说的万叶未嫁前的故事。大厅那扇画着大群鲜红鲷鱼在日本海中游动的拉门前,男人们酒性大发,脸红得像鲷鱼似的,正开心地不断谈论千里眼夫人的往事。

万叶不是因病或事故早逝,而是在为本家奉献了足够的人生后与世长辞的,所以这一晚和第二天的葬礼上都没有一丝阴郁之气。年老的亲戚们反复向我打听她倒下的那一天午间,自己收拾房间的情形,继而面面相觑,赞叹道:“她果然到最后还是千里眼啊,连自己会死都知道。”接着又都热烈地讲起往事,说那个时候她也一个人预见到未来,还有那时也是云云。

只有黑菱绿无精打采地躲在自己的房间里,默然烧着线香。到了晚上,多田夫妇里的年老妻子被儿子女儿们带来宅子里。丈夫在大约两年前病逝,但如今已年近九十的妻子依然精神矍铄。她和刚从水产研究所退休的长子肇并肩而立,对万叶的遗体合掌行礼。过了一会儿,我见她没和儿子们在一起,反而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走廊上,便从背后走近。于是,四周虽然无人,我却听到她低语了几句。

“你很不容易吧。真是辛苦你了。我一直都在下面合掌为你祈祷……”

她低语着,简直就像一头银发、身材魁梧的万叶就坐在她身边一样,令我一阵毛骨悚然。多田家的妻子注意到脚步声,回头看来。她看到我站着不动,微微一笑,满脸都攒起皱纹。我低头行礼,客客气气地坐在她的身边,接着一句句地听到万叶小时候的故事。

第二天,也就是举行葬礼的那个早晨,天气极为晴朗。大群黯淡的枯叶宛如燃烧的火焰,在秋风中飘拂不已。那些叶片如火星般一起飞上半空,就在这时,装着赤朽叶万叶灵柩的葬礼轿子离开了本家的大门。我瞪大双眼,注视着它。这样离开后,外婆鲜红的灵魂将不会再回到大宅之中。就像很久前的那一天,万叶坐着花轿沿阶梯的坡道而上一样,这次她坐着葬礼轿子,永远离开了大宅子。

别了,万叶。

我感到大宅如咆哮一般,在风中猛地一歪,与守护赤朽叶家繁荣的结局、在背地里帮助它的最后一名新娘作别。红色枯叶犹如泪水,又在风中飘摇地纷纷飞上半空,落到路上。在飘落的枯叶之中,葬礼轿子缓缓走下坡道,离去了。

不知不觉之间,身穿传统服装、手持乐器的男子们吹着螺号,摇着铃,用铜锣敲着拍子,在轿子周围起舞。今早没有起山风。螺号没有被吹走,笛子没有折断,万叶所坐的葬礼轿子稳稳当当地沿阶梯的坡道而下,走到下面。我们这些走在轿子后面的亲戚的紧张之情也渐渐消退,边聊万叶边缓缓行进。我夹在孤独和父亲美夫之间,走到坡道最下方时,感到有什么在呼唤着我,不禁回过头去。

高远的朱红大宅似被压进山体一般。宅邸四周燃烧的枯叶几乎都在这几个小时内掉落,院子一片黯淡。枯叶密密麻麻地铺满阶梯,形成一条铁浆之河般的炼铁色坡道。大宅子沉入阴影之中,寂然无声,似乎被截断了生命。我“啊”地低哼一声。赤朽叶本家到底是走向末路了吧。万叶继承、守护过的那个家族曾经真真切切地存在过一种无形的、似是家族之力的东西,但在万叶去世的同时,它失去了这种力量的继承人,已停止了呼吸吧。

我心中战栗着,不禁握紧父亲的手。父亲不解地看向我。他沿着我的视线仰望大宅子,却似乎没有看出宅邸的变化,只是嘀咕道:“宅子还是那么大啊。”我无力地点头。不错,好大的宅子,如今依然很大,如果只看肉眼可见的外形的话。

我害怕的是,自己是这个大家族的继承人,如今外婆和母亲都已去世,我就是必须继承家族之力的唯一女性,却什么也做不到。自远古的祖先开始就保护着这个家族,我继承了他们延续下来的血脉。然而生于最后的我,却可能无法顺利将某些流传至今的重要事物发展至未来,反而会糟蹋它们。我是本家历史中幼稚的破坏者吧。啊,我本不愿如此。

仰望着大宅在日头下却一片灰暗,沉入阴影,我疑惧不定。

万叶的葬礼一直举行到晚上,螺号吹起,念经声如大合唱团般响亮,村民起舞。到终于结束时,夜色已深。我不敢回到陷入黑暗的大宅中,拖拉不已。回去时是坐的车,家里人一起一口气驶上阶梯的坡道。见我不愿意下车,父亲和舅舅颇为不解。我到底还是下了车,站到门前,小声嘀咕了一句:

“我会好好努力的,请放我进去吧。”

——好好努力做什么?

对,我感到宅子在反问我。我的嘴唇一阵颤动。

“我会好好努力活下去的,尽我所能。”

我觉得,这次宅子没有回答我。我垂下头,穿过大门,心中却依然没有自信。父亲和舅舅在遥远的前方纳闷地回头看我。

“你在干什么?快点,你累了吧。”父亲说道。

我一想到男人们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感觉不到,就觉得有些不对劲。我再次思索起,这座由女人在背后撑起的大宅深处,究竟发生过什么?是谁被千里眼夫人杀害了呢?在我穿过大门,走向玄关的路上,虽然无风,枯叶掉落的光秃秃的树枝却以骸骨般的轻柔动作,轻轻抚过我的脸颊。这是在鼓励我,还是在逗弄我呢?

我追上父亲和舅舅,站到二人之间。我轮流看了看二人筋疲力尽的面容,嘟囔了一声:“外婆竟然已经不在了,好寂寞啊。”

“是啊。”

“嗯,是啊。”

二人都点头。骸骨似的树枝在背后发出“咔咔咔”的奇妙干涩之声。

这一晚,我独自缩在自己的房间中,思考起外婆和母亲的人生。我泡了泡泡茶,一面喝,一面摊开笔记,写下种种内容。

外婆和母亲都常常把她们的故事讲给我听。像是外婆小时候见过飞天男子,岛根保安队的一名男子由于卡宾枪走火而死,外婆被人称凸眼金的黑菱绿拽掉头发的事,我都有如亲见,了然于心。这些记忆鲜明而生动,令我感觉自己连其中的痛苦与惊异都一起体验过一般。母亲的往事我也了如指掌。我非常清楚,母亲是个粗暴的女人。我也知道,从前她反复经历了多少次口味怪异的恋爱,和什么样的好友共度了青春岁月,是如何以漫画家的身份奋斗于人生之路上的,就像凑在电影屏幕前看到了似的。但是,那之后又有一百个夜晚迎来黎明,一千个白昼没入黑夜。漫长的岁月流逝,形形色色的人和大宅子产生联系,而其中多数最后都已逝去。死法奇特者似乎也为数不少,那么,外婆杀的究竟是谁呢?

我喝光泡泡茶,握紧圆珠笔,将想到的外婆的人生尽量原样写到笔记本上。夜深时分,我终于写到外婆嫁来时的片段。我钻进被子里,先睡了一觉。毕竟我年轻又无业,时间和体力都相当充足。早上起床后,我又动起笔来。就这样,那一周我一直泡在房间里,记录外婆的往事。之后,我也试着写起母亲的情况。花费大量时间后,我按照记忆推算出我所知范畴内与外婆有关的死者名单。

我拿出新的笔记本,在第一页上写下“杀人犯”,又感到半信半疑,在后面加上问号“?”,跟着写上万叶的名字。“赤朽叶万叶”“山窝”“千里眼”。

之后,我写下“死者”。想必也有些人是我所不了解的,但我还是将现在所知的所有死者按照年代顺序记下来。

杀人犯

赤朽叶万叶——山窝 千里眼

死者

一九五三年左右?万叶十岁

用卡宾枪的人 枪支走火 预见

一九六〇年 万叶十七岁

黑菱绿的哥哥 卧轨自杀 预见

一九七四年 万叶三十一岁

赤朽叶康辛(公公) 病逝 预见

一九七九年 万叶三十六岁

真砂(丈夫的情人) 病逝

一九八四年 万叶四十一岁

穗积蝶子(女儿的朋友) 死因不明

一九八六年 万叶四十三岁

赤朽叶泪(长子) 坠崖事故? 预见

一九八九年 万叶四十六岁

赤朽叶辰(婆婆) 老死

一九九二年 万叶四十九岁

赤朽叶曜司(丈夫) 列车事故 预见

一九九八年 万叶五十五岁

赤朽叶百夜(丈夫情人之女) 拉人殉情

一九九八年 万叶五十五岁

赤朽叶毛球(女儿) 过劳?

写着写着,手指发起颤来。用卡宾枪的人怎么也不可能是被谋杀的,而阿绿的哥哥和女佣真砂所在的过去离我又太过遥远,令我无法真切感受到他们的存在。不过,泪是我的舅舅,由于他溘然长逝,母亲才会招父亲入赘,才会生出我。年代越往后,与我有联系的死者便越多。如果外婆真的杀过人的话,那么就被害者而言,其死亡也完全不能说与我无关。悲惨的百夜的葬礼令我记忆犹新,写下最后的名字“赤朽叶毛球”时,我的手指抖得厉害。母亲不可能死于谋杀。我背后发寒地想到。因为看到母亲去世的就是我自己。我不会忘记那天晚上的。母亲低声说了句“我要走啦”,便走进里面的房间,合上双眼。等我慌慌张张地推开拉门的时候,她已倒在被褥上气绝。我大声喊人后,大家匆忙赶过来,但为时已晚。她年纪尚轻,却因过劳而死。我不会忘记那天晚上的。

越是接近现在,外婆和母亲讲给我听的那些犹如神话的往事便越是压向心口,令我感到:不,那并非神话,而是现实中发生过的事。我注视着名单,思考起来。

我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虽然是外婆的不肖外孙女,却也是要为家里招赘的人。如今我已二十二岁,依然无业,在这种工作日的大白天就在家里游手好闲,自己也完全不觉得能将什么传承到未来去,每天都过得不安至极,就是一个标准的不思进取的年轻人,但是,但是……

我又觉得,我心里是有着类似于招赘女的自尊之类的感情的,但有时又似乎没有。我决心要找出赤朽叶本家里发生过的真实案件之时,手机响了。我被傻乎乎的铃声分神,开始看收到的邮件。是阿裕,他似乎在担心我。我和他说好周末见后,扔开笔记本,在**躺倒。不错,我的精力和干劲都不见了。无业年轻人的心灵被懒惰和焦躁深深侵蚀。

我困倦地睡着,睡得很浅,梦到了万叶。她的大眼睛中流下铁浆之河般的血泪,挥舞着铁斧,奔跑于大宅中滑溜溜的走廊上,和服的衣领敞开,长发起伏……不,这不是万叶。这是毛球,是毛球诅咒百夜那一晚的记忆。我一面想着,一面翻了个身。第二天早上,百夜死了。她未能成功拉人殉情,只身去世。啊。我感到记忆中的每个女人都一样愚蠢,我自己自然也不例外。醒来后,我泪流不止。在这座大宅中,曾经下过多少场女人的血雨啊,下过多少场支撑宅邸的女人的血雨啊。然而到现在,本家的女人已经只剩下我这个不中用的赤朽叶瞳子了。

周末早上,我醒来时已将近十点。我慌忙爬出床铺,洗了脸。要到和阿裕约好见面的时间了,于是我换好衣服,化好妆。走进佛堂后,黑菱绿正烧着烟气滚滚的线香。我被紫色的烟雾熏得连咳不止,也在阿绿的身边坐下来。

挂在佛堂墙上的遗照齐齐俯视着我。我感到他们在用活人听不到的涟漪般的声音说这说那,惊恐地缩起脑袋。我觉得他们说的应该不是什么好话。黑菱绿一大早就哑着嗓子代替亡者教育我道:“你别混日子了,要好好努力啊,不然万叶也会担心的。”我嗯嗯地含糊应了几声,闭上了双眼。阿绿似乎走了出去。过了一会儿,我睁开眼睛,只见弥漫着烟气的佛堂里只剩下我自己。我仰望着照片,一个个打量过他们的面庞。

最吸引我的,是长相端正又带有高雅气息的舅舅泪的照片。但是我觉得,自己最像的还是外公曜司,长着干净利落的瓜子脸,却不够成熟。毛球和百夜的照片友好地挂在一起。百夜看起来在抬眼死盯着左方的毛球。毛球则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朝向正前方。

我随手打开佛堂里处处可见的抽屉,在最大的那只放着成束线香的抽屉深处,找到被收起的某样纸包。我打开日本白纸的包装,只见里面装着的是用优美的笔迹写着“万叶收”的信封。我一面思忖着,这是信,可是为什么不收到自己房间里,却放到这种地方呢,一面偷偷打开了它。

信封里只有一张信纸,我打开它,下一刻就大叫一声,脱了手。我感到似有冰冷的呼吸吹到脖间,那是一种手指被切断般的恐惧感。

信纸上只有一句“要死一起死”。这是百夜的遗书。是那名未能成功拉人殉情,只身死去的一百个夜晚的女人的遗书。我心想她的遗书竟然放在这种地方,仰头望向挂着照片的墙壁。我感到抬眼看人、面带寂寥的百夜偷偷笑了一笑。挂在一边的毛球的照片被檐廊吹来的风推得歪斜了一点。

我将信纸和信封恢复原状,放回抽屉深处。形形色色的过去似乎包围住我,苏醒了过来。那是开始活生生跳动起来的亡者的记忆。于是我满脑子都是万叶和毛球的故事。我走出佛堂,用双手拍拍沾染线香味道的衣服,在走廊上跑动起来。手机响起。是阿裕。我拎着包来到玄关,路上擦肩而过的孤独说着“哎哟,去约会啊”,眯起眼看了看我。

“可是你不会想,不知道她说的话有几分是真的吗?”

“啊?”

在海边的国道上兜着风,我对阿裕讲起外婆和母亲的事。我说到自己在笔记本上写下死者、正在思考后,阿裕只手把着方向盘,眯起眼带着些许怀疑说出这句话。

“可是,阿裕,我外婆虽然是个怪人,却很诚实。她不会撒谎的。”

“哎,这个我也知道。”

沿国道而行的兜风路线是先在海边缓缓行驶,再转入山边,自高处眺望大海之后,再缓缓驶下。这条路线景致虽好,但我和阿裕已走过无数次,差不多也已经看腻,都没有仔细看向车外。阿裕驾车行驶于开惯了的国道上,侧头道:

“就是她爱幻想吧,所以像这样说得像故事一样。我的意思是,换了我年纪大了,跟孙子孙女讲起年轻时的事,也会尽量说得有意思些的。我年纪大了之后,要是跟孙子孙女说起甲子园啊、遇到你的时候的事的话,也会渲染得夸张一点的。就是这个意思。”

“只有阿裕你才会这么做啦。”

“说什么呢?总之呢,我们不知道万叶的话有几分可信。比方说,黑菱家的继承人被列车撞死的事是真的吗……”

“……我觉得是真的。”

“别发火嘛。我只是站在另一个角度提一下意见而已,难得我们观点不同。”

我们在海边餐馆的停车场停下卡罗拉。坐到窗边的座位后,阿裕点了鸡肉多利亚饭,我点了海鲜意大利面。阿裕接过我从包中取出的笔记本,神情严肃地浏览起来。

一阵子后,饭菜来了。阿裕边吃,边低低嗯了一声。

“以前的事看起来很难查啊。比方说真砂和康幸的死因就很难查出来吧。要是医院里还留着病历就好了,可是毕竟都过去三十年了。”

“是啊……”

我也点了点头,一边用叉子卷起意面,一边说:“就算病历不在了,说不定当时的医生还活着呢。”

“也是。你说得对。”

“我去找找看,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哦。还有,黑菱家的继承人被载货列车撞死的事,你可以去问问阿绿吧,不过需要勇气就是了。”

“是啊,是需要勇气。”

走出餐厅后,我们又四处兜了一阵子风。阿裕说最好避开晚饭的饭点,我也点头称是,决定早点回赤朽叶家,先去见见黑菱绿。阿绿去了弗拉门戈舞的培训班,不在家,于是我们坐在正面后院的檐廊上,等她回来。这时刚刚入秋,但今年的枯叶却落得太早,令阿裕吃了一惊。无数骸骨般光秃秃的树枝在风中摇摆,俯视着我们。

孤独自走廊走过,看到我们后微微一笑。孤独的微笑在旁人看来像是脸颊抽筋,有些吓人,但阿裕已经习惯,便笑着点头行礼。孤独以飞快的语速刨根问底地打听起阿裕现在的工作、薪水等相关情况。阿裕前言不搭后语地答这答那时,苏峰从另一边过来。孤独和苏峰快速争论着什么,在走廊上结伴走远。他们的声音变远消失之后,阿绿回来了。她穿着金色刺绣跃动的黑缎弗拉门戈裙,心情愉快地哼着歌。

由于身边有阿裕在,我得以重新站在客观的角度,以局外人的眼光审视自家的样子。我想:多么奇怪的家啊。包括我这个游手好闲者在内,眼下这家里有很多高等游民。这奇异的同居生活带着血脉并不相连的外人一起,不断持续下去。大家七零八落。注意到时,一起围着餐桌吃饭的情况也减少了,大家在自己喜欢的时间吃着自己喜欢的东西。这种关系与其说是家庭,不如称之为无须顾虑彼此的集宿。这是进化吗?不,一定不是。这或许是家庭的解体。

“哎呀,这不是多田裕吗?”

阿绿走得很近之后,注意到阿裕。阿裕有些害怕这位在甲子园鼓劲加油时大放异彩、金光闪闪的招摇老太太,却还是彬彬有礼地鞠躬行礼。阿绿是高中棒球少年时期的阿裕的粉丝,当时曾分外热情地追过星,所以满脸都挂上笑容。她将手伸入口袋,掏出几张千元钞。阿裕慌忙拒绝说,自己已经成年,不需要了。他和阿绿推让一番,最后收下两千日元。我忍着笑看二人的对话。

“阿绿,我有点事想问你。”

我说完后,阿绿瞪着双眼看向我。

“好啊,你要问什么?恋爱的问题?”

“怎么可能?不是啦。”

阿绿将凸出的眼睛瞪得更大,俯视着我。我感到一阵寒意,身体打起战来。

我们三人一个跟着一个走进阿绿分到的房间里。它位于宅邸深处,有约二十席之大。整个房间充斥着闪闪发亮的舞蹈服装、舞者海报、带金线的高跟鞋,这些色泽鲜亮的原色,光是走进去就令人有些眼花。阿裕镇定自若地在稍微有些空间的地上坐下,对阿绿开口道:

“我们有些事想问问你。瞳子好像一直都有听已故的万叶讲过去的事情。”

“哦。啊,这么一说,万叶和瞳子关系是很好啊。孙子孙女和子女不一样,越傻越可爱嘛。”

我觉得她的话有些冒犯我,却还是缄口不语。

“我听瞳子讲述之后,有些好奇。那个,就是令兄的事情。就是那个被扣留在西伯利亚,最后也没回来的人,本来应该是黑菱造船的继承人的那位。我们想问问他的事……”

笑意从黑菱绿的脸上消失。她露出寂寥而带着阴郁的表情,凸出的眼中随即滑下一滴泪水。我和阿裕都慌慌张张地又是找手帕,又是递出面巾纸。阿绿点了点头,说道:

“你们听万叶说什么了吗?”

“是的,呃……听说他被列车撞了。”

“嗯,是啊。确实是被撞了。不过,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之后,阿绿站起身,将整个房间翻了个底朝天,终于找出哥哥的照片给我们看。那是张黑白老照片,不太清楚,但看得出阿绿的哥哥是个长相端正、身材高挑的男人。

“他真是个美男子啊。他从西伯利亚回来的时候,我高兴坏了。可是他变得精神不正常,最后也没好,到处晃悠,那天晚上在我眼前撞上列车,死了,被撞得稀烂。”

“阿绿,可是你家里人对这件事……”

“不,我父母是知道的。他们虽然也瞒着邻居我哥哥回来了的事,可是哥哥有一天晚上不见了,第二天早上外面又闹起来,说是国营铁路的载货列车把人给撞了。打那之后,哥哥就没回来过,所以我想他们应该也猜到了。列车上有血,还留有真真切切压死过人的痕迹,却怎么都找不到尸体,当时报纸报道得很厉害。可是我没说,万叶也守口如瓶,大人也没想到,两个小女孩就处理掉了尸体。最后就成了一桩死案。啊,真怀念啊。”

阿绿眯起眼睛。

一声叹息。

“啊,我从那时开始就和万叶交朋友了啊。”

我和阿裕对视一眼。

——走出阿绿的房间,走在走廊上时,我戳了戳阿裕。

“我外婆的话是真的吧?”

“嗯,是啊。”

“那‘对不起,我不该怀疑的’呢?”

“……对不起。请你原谅我。我爱你。”

我害羞了起来,面泛潮红,捅了捅阿裕的后背。

“不用说这么多啦。”

“哈哈哈,可是啊……”

阿裕歪过头。

“万叶的话虽然是真的,可是你听到的那些往事里没出现过杀人吧?如果她没有撒过谎的话,那应该有些她没有告诉你的真相吧。比方说,她告诉你阿绿的哥哥死了,却似乎不知道为什么省略了这件事被报纸报道、闹出风波的情况。”

“哎,这是因为……”

我说到一半,又作罢。外婆不识字,也看不懂报纸新闻。当然了,若是有人议论的话,这些事想必也会传入耳中,但万叶单身时几乎没有朋友,朋友圈应该相当狭小。

但是,我想起万叶对某些人是希望隐瞒自己不识字的事实的。她坦然告诉了要娶自己的曜司这件事,但不知为何,却瞒着职工丰寿。若是被阿裕知道,她会觉得无所谓呢,还是难为情呢?我虽然是她的外孙女,却也难以判断,于是先闭上嘴。

我陷入沉默后,阿裕不管不顾地继续热情地说道:

“所以,万叶对可爱的外孙女讲起往事的时候,说不定故意省略了某些片段。像是隐瞒了杀人的事啊,又或是自己也巴不得忘记。”

“……嗯、嗯。”

“举例来说,阿绿哥哥的那件事,也有可能不是事故,而是万叶谋杀的,然后故意省掉这个片段。”

“……这应该不可能吧。因为那个人和外婆无关啊。再说了,当时外婆都睡下了,那个人被列车撞死还是阿绿亲眼看到的。”

“也是啊。我只是随便说说罢了。对不起,我爱你。”

阿裕微微一笑。

之后,我们开车又下了坡道,前往图书馆。我们赶在闭馆前进去,请管理员为我们找出了以前的报纸。那是位女管理员,有些性感,比我们年纪要大,近三十岁。

提到我们在找以前的事故的报道之后,管理员觉得很有意思,和我们一起在书库里走来走去,帮我们找书。

“呵呵,总感觉你们像一对警察搭档啊,不过太年轻了。”

“那个,那些报道是写我外婆回忆往事时讲过的事故的,所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想详细了解一下。”

“哦……我懂的。我也喜欢听爷爷奶奶讲以前的事。真是神奇啊,明明是发生在这片土地上的真事,听起来却像神话一样。这是为什么呢……啊,找到了。”

我将脸凑近报纸新闻,读起来。旧纸特有的气息冲入鼻腔。

报纸的确报道了一九六〇年国营铁路的载货列车撞到的尸体消失之事。看来在当时满城风雨了一段时间。我顺便也找到一九五二年,岛根县的保安队发生事故的消息。由于卡宾枪走火,保安队内一名来自本地的十九岁年轻人意外身故。

“话说回来,你觉得这种追述的往事有多大可信度?”

阿裕问管理员。管理员“嗯”了一声,歪过头。

“我觉得有些经过稍微被夸大了,有些把人真正的记忆和后来的想象混在了一起吧。不过我也没有认真想过这个问题就是了。”

说完后,管理员用如在梦中的湿润双眼看向远方。

离开图书馆时,管理员将名片递给我们,让我们有想查的东西就尽管来图书馆查。阿裕接过名片,放入钱包中。

回去的路上,我在卡罗拉的副驾驶座上说道:“我觉得他们都不会是万叶杀的。”阿裕也点点头,说“是啊”。我又坐他的车回家,在阶梯上方的大门处下车。我挥挥手,说“再见”,阿裕也对我挥挥手。

回到房间,换好衣服后,我打开笔记本,用圆珠笔用力划去死者名单上最前面的两个人:“用卡宾枪的人”和“黑菱绿的哥哥”。

剩下八个人了。

下个星期的周一,外面喧闹起来。我睡眼惺忪地看看后院,单手端着盛牛奶的马克杯转了转,这时父亲难得在宅子里。他身着西装,正慌慌张张地走向玄关。

“爸爸,早。”

“……是瞳子啊。你还是这么悠哉啊。啊,对了,瞳子。”

父亲在玄关边穿皮鞋,边回过头来。透过敞开的玄关,可以看到轿车停在门口,司机正在等待。看来父亲还是一如既往地忙。

“行政机关说让我们拆除工厂旧址,现在资金总算有了眉目,工程终于要推进了,所以会有一段时间噪音比较大。我估计你白天无所事事的话,会被烦死的,最好还是出门吧。”

“啊,终于开始了啊。”

我喝着牛奶,点点头。

“瞳子,每天特地出门也挺辛苦的,不如你趁这个机会找个工作吧。”

“我不要。”

“那去相亲也行啊。”

“我、不、要啦。”

我穿好凉鞋,和父亲一起走出玄关。我们俩停住脚步,仰望灰暗的天空。

沉默片刻。

“……我说啊,爸爸,高炉的事你很难对外婆开口的吧?”

“嗯,可是早就撑不住了。”

父亲点点头。

“靠制铁,公司是活不下去的,而且闲置的话,什么东西都会生锈。但是把老化的东西原样保存下来的话,要是出事故又不是闹着玩的。既要担心它会不会坍塌,又要担心废墟会不会变成犯罪的温床。政府也一直在从建筑和防止犯罪两方面对我们催得很紧。不过,幸好它没在那场鸟取县西部的地震里倒下来。”

“拆毁高炉好像很费事吧。”

“哎,费事是费事,但是和修建相比,拆毁只是一瞬间的事。”

父亲有些落寞地说道。他嘀咕着“什么事都是这样的,开始啊,维持啊,都是的,所以很费事的”,走了出去。司机毕恭毕敬地打开后座的车门。父亲对我挥挥手,然后上车。

这一周,我很是用心地在红绿村中转了个遍,查到以前在大学医院工作的医生和护士的消息。毕竟红绿村不大,在村民的指点下,我也立刻掌握了所有人的住处。我去了老年协会之后,光是年轻这一点,就引得他们啧啧称奇。

“本家的康幸的话,”从前当过护士的老太太一面劝我吃茶点,一面怀念地说道,“我记得很清楚啊。他是已经不成了,那可是绝症啊。不过他已经很努力了,直到最后还在给公司的事指示这,指示那的。喏,就是那个长子曜司,康幸还把他叫到枕边,跟他大谈特谈呢。”

“哦……”

“真砂我就不太了解了。喂,你来说说,你应该更熟悉她吧。嘿,就是以前那个光着身子跳舞的女佣。”

另一位老太太坐着轮椅驶近,“咯咯”笑起来。

“真砂啊,那人很有意思的,不过死得太惨了。她那是发癫而死啊。”

“是吗?”

“那个人什么事都憋在心里,也不大疼孩子。她准是想当本家的太太。要是什么地方的贵族小姐嫁过来,她倒是能彻底死了这条心。可是来的是阶梯职工的女儿,而且还是捡来的养女啊。这一点刺激到她了吧?她那么多年来身体越来越差,最后因为肺炎还是什么病发了烧,就那样突然没了,还怨气十足地把手摆成这样。”

老太太将双手的手指弯成勾形,瞪大双眼,冲我摆出一副吓人的架势。我打了个寒战。她的手势和包姨讲起真砂的女儿百夜过世时的手势一模一样。母女俩都勾起双手而死吗?

“那个,我的曾外婆阿辰呢?”

“哦,阿辰夫人是老死的,寿终正寝啊。”

听到我的声音凑过来的另一位老太太点了点头。在回去的路上,我在巴士上颠摇着,左思右想,大感苦恼。我掏出笔记本,用圆珠笔划掉了“赤朽叶康幸”和“赤朽叶辰”的名字。之后,我不知该不该划掉“真砂”,陷入沉思。

真砂死于肺炎,但据刚才的老太太的说法,追根溯源,也可以认为是山里出身的万叶嫁过来令她烦恼,这种情绪的加剧导致她的死亡。我倏然想到,或许万叶是心中歉疚,觉得她是被自己害死的吧。外婆身上有点这种死脑筋的倾向。

在小村子里,人与人终究难免发生纠纷与关联。在这些关联之中,或许就会有人死去。但是,关联在什么程度之内是倒霉,在什么程度之上开始算是杀人呢?我觉得真砂之死是她自己造成的,不是外婆的错。外婆应该也明白这一点才是……

最后,我也轻轻划掉真砂的名字。这样有五个人的名字被剔除,剩下五个人。

回到家中的时候,我收到朋友发来的邮件,于是我不耐烦地将笔记本扔到房间里,决定和朋友去卡拉OK。我想换个心情,放松一把。

那一周过到一半时,我在早晨起床,和平时一样站在檐廊上,喝着牛奶,望着后院。院中一片萧索,早早落叶,似是抢先一步闯入初冬。想到也是时候和高炉告别了,我感到一丝落寞,从后院出门,前往即将拆除的工厂旧址。

削山而建的宽阔工厂杳无人迹,一片灰暗。柏油处处开裂,老化褪色。屹立于中央的高炉呈铁青色,它虽然是人工的造物,却令仰望的我心生一股神奇的虔信之情。

走近高炉后,我心中一颤,涌起一股敬畏似的感情。然而,一步又一步地走近后,它的古旧与破损开始映入眼帘,我渐渐思考起现实性的问题。我一面忧虑着它都这么旧了,若是再来一场大地震,可就危险了,一面终于走到高炉前,轻轻伸手摸它。

从前,这座铁青色的高炉曾喷出凶猛冲天的黑烟,以之拥抱嫁过来的万叶。我一碰之下,有种湿乎乎的感觉。高炉散发出血也似的钢铁气息。

见高炉上有着澡堂烟囱般的攀爬用脚手架,我起了些调皮的心思,用双手握紧脚手架,爬了上去。爬到约两米高处,我猛地回头一看,被出乎意料的高度惊得一阵晕眩,停下脚步。一瞬间,地面看起来像是扭曲了似的。

“别爬了,瞳子。”

听到声音,我看向远方,只见身穿西装的孤独正在那里。他朝我不住挥手,似在示意我下来。我慌慌忙忙地跳下去。孤独还和穿着工装的人以及其他西装男子在一起。他走近来,戳了戳我的脑袋:

“很危险吧。还有,哎,你手也脏了。”

“不好意思……你在工作?”

“嗯,在开工程的会议。不过,应该要等春天再开工吧。下雪了的话就没办法了。”

孤独开始一面介绍着种种事项,一面在工厂旧址里转来转去。我久久地注视着他的背影。

制铁工厂封闭后,已经过了近二十年。以前,很久很久以前,祖先携原始的炼铁技术,渡海来到这片土地上,盖起炼铁坊,在这里扎下根来。后来他们有时遇到技术的发展,有时遇到需求的增增减减,却始终保持着与铁的联系,生于斯,死于斯。

我想起很久以前,在制铁工厂中被视为英雄的老职工。当然了,他的长相我也忘了,只记得名字。在老式的炼铁坊变为西式的炼铁厂时,职工丰寿与新技术和使用新技术之荣一起活着。新的制铁业在曾外公康幸手中得到近代化。外公曜司就任总经理之后,将之进一步革新,引入自动化技术。这是一场与本国变化不息的经济的无尽战斗,也是身为人子,与一名籍籍无名、却吸引了身为管理者的父亲所有吸引力的年轻工人的圣战吧。而他的赘婿美夫——也就是我的父亲——是阶梯职工之子,却预测到时代的趋势,放弃制铁本身,转而发展制造业,将古老的高炉从巨大的战舰上割离。

美夫关掉炼铁之火,职工丰寿放弃冷却的高炉,去了别处。而丰寿的父亲是一名工匠,执着于高炉出现后被熄了火的老式炼铁坊。那些在各自的时代中与各自的制铁业发生关联的男子,那些藏身暗处的坚强女人,那些被炼铁之火照亮的激**岁月。

我仰望高炉,陷入沉思,这时孤独在远处介绍着什么的声音随秋风传来。孤独在工作。看来Red Dead Leaf里似乎由他来负责拆毁制铁工厂的工程。我觉得这份工作很适合幺子孤独,却又感到一丝寂寞。我踢着脚边的石子,慢步走上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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