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金福儿真的听了小曾的话,请了两个扫大街的人,给西河镇搞清洁卫生。从前,镇里的人有些垃圾是不往街上倒的,自从有了清洁工以后,大家就什么都往街上倒。反正金福儿有的是钱,大不了忙不过来再请第三、第四个人。结果,西河镇反比从前脏多了。

临近年关,人们兜里多少总有些钱,上了街便买一节甘蔗拿在手里,大摇大摆地啃着,并一口口地将甘蔗渣炮弹一样发射出去。两个清洁工一天到晚在街上忙,也还扫不干净。

尽管这样,在选人大代表时,金福儿还是落选了。连他自己也不相信只得了十二票,全镇九千多人,他的公司也有二十多人,所以,这个打击对金福几是很重的。幸亏镇里后来推举他当县政协委员,他心里才好受一些。

我极少看见大桥,有两次远远地看见他从栖凤酒楼里拿了两包烟一样的东西出来,等我走过去,他已不见了,似乎是进了金福儿的楼房。我不明白,是什么东西能使他整天困在屋里不出来。

西河镇有个习俗,腊月三十这天的年饭吃得越早越行时发财。年年这一天,家家户户总想赶第一,所以,一般都是头天夜里将吃年饭的菜都做好,三十凌晨起来放在锅里热一热就行。

爷爷也想将我家的年饭早点做好。头天夜里和我一起忙了一阵,先将猪肉红烧了,又将两条鱼烧了一条。那一条得留到十五,十五里送年,更离不开鱼。再烧了一个豆腐,一碗黄花。全部菜就做毕了。

爷爷自语道,还差一只全鸡。

接着又说,还差一只羊肉萝卜。

我怕爷爷夜里又出去偷,趁他上床之后,偷偷地将他的房门锁扣用木棍闩住,然后才放心睡去。

睡得正香时,一阵哐哐的响声将我弄醒。

爷爷在隔壁房里焦急地叫,学文,你怎么把我锁在屋里了,快打开,年饭会晚的。

我连忙爬起来将门打开。

爷爷顾不上洗脸,就去灶后点火,嘴里不停地嘟哝,腊月三十,你未必还想讨餐骂!

这时,外面响起了一阵急促的鞭炮声。有人开始吃年饭了。

爷爷将门打开,一股夜风吹进来,人禁不住打了个寒战。爷爷看着那放鞭炮的人家没有说话。邻居家的门也陆续打开,他们探头时总要问一声,这么早,谁家的?

爷爷说,五驼子,他怕是一夜没睡,想将金福儿夺去的威风抢回来。

五驼子家的鞭炮足足响了五分钟,将满镇上的大人小孩都吵醒了。随后,各家各户也都陆续放起鞭炮来。

爷爷做好年饭,也让我到门口放了一挂鞭炮。五百响的鞭炮,只一眨眼工夫就炸完了,还没等到邻居伸出头来看。

回到饭桌上,爷爷招呼说,来吃年年有鱼(余)。

镇里年饭有很多种说法,可我家的饭桌上只有鱼可以说一说,使爷爷的许多口才都浪费了。正吃着,外面又有人家放起鞭炮来,并不时有咝咝的冲天炮响声。我正要开门出去看,爷爷拦住说,没吃完年饭不能开门,不能让财神爷跑了。

吃完年饭,爷爷开门领我站在门口。

爷爷说,前途是有亮还是无亮?

我说,无亮。

爷爷说,恭喜你,孙子,你前途无量!

像年年有余这种话我以前就听过,但这前途无量却是第一次听到,心里一时很激动。天空的确没有一丝光亮,只有一群暗淡的星星在云缝里闪烁着。远远近近的鞭炮,爆炸出红红绿绿的火光。西河镇像一锅开了锅的粥,听起来很热闹,其实很单调乏味,鸡狗都不叫,也没听到人声,只有鞭炮的噼噼啪啪。

腊月三十的白天是非常没意思的,早早地吃了年饭,然后一整天不知干什么。拜年还没开始,小孩的新衣服要到初一才能穿上,商店都关了门,文化站的录像也停了,邻居之间又不能串门聊天或打麻将,只有自家的几个人在一起懒洋洋地说着话。

太阳出山后,街上突然响起一阵阵哭骂声,一对七十多岁的老人,互相扶着,在西河镇街上走过。

他们说,毛主席呀,你下凡来看看吧,怎么世道变得这样狠,到处都不把老人当人!

他们说,我们养了四个儿子,两个女儿,可大过年的,没人给我们一两肉,一碗米,我们上门要,他们都将门闩得死死的,喊都喊不开。

他们说,这样的孽种,过去村里都敢管,怎么现在连镇政府、派出所都不敢管了呢!

他们说,过去西河镇的人都瞧不起赵长子,可现在你们将心比一比,你们比得了他脚趾缝里的一坨泥吗?

爷爷上前去劝了几句,但没有用,他们说他们就是要丢儿女的丑,丢西河镇人的丑,他们没有年过,也让别人过不好年。

这对老夫妻住在学校背后,过去是镇里的劳动模范,“文革”时,父亲还上台说过他俩的快板书。

他们在街上骂了一上午,中午时分,习文从镇子那头走过来,对他们说,我一个人过年,你们要是不嫌弃就上我家去,和我一起吃个年饭吧!

两位老人抹着眼泪随习文走了后,镇上有人骂起来,说,妈的,好像我们都是恶人,就她一个好人似的。看样子也得像整赵长子一样整整他女儿。

我马上顶了一句,那你怎么不招呼他们吃年饭?

那人说,你怎么也不?

我说,我没有去和习文争好人。

老人走后,街上也变得无聊起来。

下午一点左右,金福儿的家忽然响起了猛烈的鞭炮声,跟着一股浓烟顺着楼房升起来。金福儿家的鞭炮声比当年河滩上的那一仗的枪声还猛烈,两挂鞭炮从楼顶上垂到地下,上面还有人源源不断地往下放。在电光炮的响声里,不时还夹着春雷炮的爆炸声,春雷一炸,附近的房子立即晃一晃。金福儿吃年饭放了一百万响鞭炮,另加一百个春雷。鞭炮整整响了半个小时,那冲天而起的硝烟,笼罩了半个镇子,这阵势使大家都觉得,五驼子起早抢的那个头分一点意思也没有。

别人都认为金福儿这回威风盖了帽,他们自己却吃了闷心亏。鞭炮爆炸后的浓烟,呛得他们一口菜也没吃下,只是强挺着喝了几口汤,便撤了菜,匆忙打开门和窗户透气。

在一只窗户上我看见了镇长,在另一只窗户的右下角,我看见了大桥那躲躲闪闪的眼睛。

黄昏时,习文家门口,响起短促的鞭炮声,比我家的还要短,可能只有四百响或三百响,镇上大部分人没有注意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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