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扛不住

郑嘉禾拍出的片子结果,验证了祁聿之前检查时的不好猜想。

小孩的确不是普通的骨质增生或疏松,而是患了一种极为罕见的病症—— 骨纤维异样增殖症。这种病症迄今为止医学界都没有确定确切的病因,无法判断是因为遗传、感染、内分泌还是其他外伤导致的,只能观察到患者的骨骼会呈现纤维化病变,并伴有异常畸形肿胀。

祁聿当初第一眼看到郑嘉禾手臂时,心中就有了多种猜测,但他还没有往这个病上面想。直到后来亲自上手检查,又辅以体检几项指标的不对劲,他才大概确定了小朋友的病情方向。现如今片子出来,也只是最终的核实确认而已。

这种病说严重也严重,可以将它看做一种骨肿瘤,恶性病变者会出现骨折、肢体畸形、功能障碍、失明耳聋等情况。但如果发现及时,治疗得当,大部分都能通过手术治疗解决。

事实上,这病除了稍微罕见一点,其解决难度并没有很大,至少比祁聿处理过的很多病症都要简单轻松。

切除病灶,植骨置换。

一个常规的外科手术而已。

但这话,祁聿看着眼前抱着盒饭吃得一脸满足高兴的一大一小,发现自己好像并不能像面对那些问诊的病人和家属那样,坦然直白地说出口。

他都能猜到郑海川这个傻憨子能问出什么话。

*

“能治。”

“嗯,要开刀。”

“但手术费不便宜。”

“好几万吧。”

外科十二楼的走廊上,祁聿揣着兜回答完郑海川的一连串问题。

“噢噢,好,能治、能治……能治就好。”

郑海川喏喏点头。

他顺着祁聿的回答重复了好几次话,然后,就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

郑嘉禾被暂时托付给了护士站的值班护士照看,祁聿是单独和郑海川谈论郑嘉禾的病情的。

小男孩虽然懂事,但这也不应该是他那个年纪该操心的范畴。

同时祁聿也觉得这件事,其实不应该是郑海川该忧心的。

这个人明明只要不管别人,完全可以靠力气养活自己。但却甘愿带着一个拖油瓶,每天起早贪黑,不仅要考虑家里多一口饭,还要考虑小孩以后的上学读书,一堆麻烦事。

纯属自己找罪受。

人都是自私的,如果涉及到利益牵扯,这样的自私更会无限放大。

杀妻骗保、争夺遗产、弃养婴孩……这些事在社会新闻上还见得少吗?这憨子难不成还指望养这个侄子来防老?

祁聿很想嘲讽一句,别指望了。

钱只有握在自己手里最实在,指望别人都是徒劳。越是至亲,越有可能让你人财两空。他妈当初就是指望着他爸生活,结果呢?他爸自得地享受着一堆亲戚打秋风的吹捧快乐,他妈最后却连病重送医都没人送,简直像个笑话。

“这个病通常病变发展比较缓慢,不需要立刻手术。你……可以花点时间筹钱。”

祁聿几乎没有见过郑海川这样长时间的安静,最后主动开了口。

他知道郑海川家境不好,记得这人还提过自家大哥也受伤了在老家医治,怕是家里完全没有余钱。这样的情况下,要立刻拿出给侄子治病的钱,显然不现实。

“……嗯。好。”

郑海川终于有了些许反应。

他有些沉滞地点了点头,冲祁聿露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谢谢你,祁医生。”

五月将尽的午后,外间是热辣的太阳。强光照在院楼十二层的玻璃上,燥热,刺眼,又令人烦躁。

好在医院的空调系统已经开始运转,一窗之隔尽是凉意。他们站立的位置头顶恰好就有输送冷气的送气扇,一股股地吹着冷风,拂起祁聿的白掛下摆,也打得郑海川手中装着片子的口袋颤颤抖动。

祁聿一时间不知道再说些什么,他张张嘴,又闭上了。

直到注视着白色的大口袋从青年的指缝中飘落到地,而郑海川那原本粗糙又坚实的一双手,已经捂在了那张他什么表情也看不见的脸上。

只能看见郑海川无力地靠着医院的墙壁滑坐到了地上。

四周充斥着难以屏蔽的嘈杂声响。病人的闹腾,医生的安抚,家属们絮絮叨叨的担忧,护士台前从未停止的呼叫铃……在那其中,还有难以忽视的一抹稚嫩的声线——

“护士姐姐, 打针针疼吗?偷偷告诉你,我、我其实有点怕疼的。”

“不疼哦,就像被蚊子叮了一口。”

“喔,那我不怕的。被叮十口也不怕!”

“哇塞我们小朋友这么厉害呀?”

“嘿嘿,我每天晚上都会被叮呢!我家老有蚊子,点蚊香也不起用。不过我幺爸被叮得更多,他从来不喊疼的。”

祁聿垂下头,看到了一副隐忍着不停颤抖的肩膀。

像是被什么疼扎得受不住了似的。

“开刀……那得多痛啊?还要切开骨头换掉……”

“怎么就……怎么就得这种病了呢?”

“我们家小禾苗,这么乖,这么听话,从来不做坏事的。”

“他从生下来就没过上几天好日子。摊上一个不管事的妈,一个常年打工回不了家的爸,从小就吃不好穿不暖被欺负,好不容易日子要好过点了,爸出事了,妈跑了,现在,现在还……“

郑海川说到这里,自己都说不下去了,嗓音里全是哽咽。

“律医生……你说这世上,真的有天理吗?”

郑海川的语气里,尽是茫然与无助。

“为什么老天爷,不可怜可怜这么小的孩子呢?”

祁聿放在兜里的手指不受控制地蜷缩在了一起。

他没有回答郑海川。

因为他知道,郑海川现在需要的并不是他的回答。面前的青年甚至需要的都不是他这个人站在这里,而只是想要一个听众,替他分担片刻他忽然有些扛不住的重担。

祁聿放在兜里的手指松松合合了好几次。

隔了很久,他终于将右手从外套口袋中抽了出来。

修长干净的五根手指微微张开,在空气中停顿了几秒,而后才落在了郑海川短短的寸头上。

粗硬的发丝刺得掌心微微痒,也微微疼。

祁聿加重了几分力道,将垂头丧气的人脑门摁起来了一点。

“可怜的人太多了,老天可管不过来。”

穿着白大褂的年轻医生直视着郑海川的眼睛,冷静地开口说道。

他的身影逆着光,挺拔而颀长,像一颗永远屹立不倒的寒松,声音冷冽而理智,却令郑海川张惶失措的心中忽然生出一丝清明。

“你得靠你自己,从老天手里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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