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我读初三时,赵老师曾搭镇上的拖拉机来县一中看我。

那天中午,胡校长请赵老师去家里吃饭。他走时,我正在球场上打篮球。赵老师喊了我三声,我才听见。

我扔下篮球走拢去,听到胡校长正对赵老师说,你恐怕是全国资格最老的民办教师了!

赵老师说,这也说不准,也许还有比我更老的呢,如今的事很难预料。

胡校长说,要是有人来考证一下,说不定能搞出条大新闻,现在的记者也不知在忙些什么,真事不写,偏去编些假东西骗人。

我和胡校长打过招呼,赵老师说他马上回西河镇去,问我有话捎回去没有。我心里想要爷爷给点钱,可我知道爷爷没有钱,就摇头说没什么可捎的,只有一只装腌菜的罐头瓶要带回去。

胡校长又对赵老师说,趁我在当校长,趁你还能干事,还是来一中吧,我负责将你的转正问题解决了,这样最少对习文有好处。

赵老师说,西河镇那种小地方,我都抬不起头来,到你这儿说不定我连爬都爬不起来。

胡校长说,我连监狱都蹲过,你至少没蹲过监狱吧,可我不也混出来了!

赵老师说,你和我不一样,你学会了适应形势需要,我没学会。我今年六十出头了,咬牙再顶几年,到时候眼一闭,脚一伸,这一生的心愿也就全了了。

赵老师过六十岁生日时,我正在读初二。这时,到处都兴过教师节。大桥的妈刚当上镇长,她想出个主意,要亲自给镇上年龄最大的教师做一回寿。教育组一查档案,发现赵老师正好在教师节前一天满六十岁。

那天,赵老师正在讲台上给我们讲课,镇长忽然走进教室,后面跟着校长、教育组长和一名扛着摄像机的记者。

赵老师以为自己出了什么事,脸色刷地一下白了,手上的教鞭也颤抖着掉在地上。

镇长走到讲台上问我们晓不晓得今天是什么日子。我们都说不晓得。

镇长说,今天是赵老师六十岁生日,赵老师在这个讲台上已耕耘了整整四十年了,我代表全西河镇人来向他表示祝贺,祝贺他的六十岁大寿,祝贺他桃李满天下。

赵老师明白过来后,脸上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镇长将一瓶酒、一条鱼和两斤猪肉亲手交给赵老师,然后从校长手上接过两只茶杯,将一只交给赵老师,说是以茶代酒,以教室做寿堂,祝他健康长寿。

喝完茶,镇长又宣布,从本月起,赵老师再也不用记工分了,而是直接到学校会计那里去领工资。

赵老师的教师生涯里一直在记工分。前几年,田地重新分到户以后,没办法记工分了,但工资如何发一直在扯皮,因为赵老师教初中,有十多个村的学生在初中上课,不能让哪一个村单独负担,学校便把每个村的学生数加起来,算出一个平均值,再分头乘以各村的学生数,得出各村应负担的数字,交给镇上。大家都习惯仍叫这为记工分。大桥的妈来给赵老师祝寿时,发了教育组长的脾气,说赵长子一个月几十元钱,你们兜过去算了,也算是为民办教师办了一件实事。教中学的民办教师全县只有赵老师一个,县里没专门政策,教育组长原想拖几年,赵老师老得不能动时,这事就可以不了了之,见镇长说了狠话,他只好答应。

镇长问校长,你统计过没有,老赵这四十年教了多少学生?

校长说,以前没注意这事,没统计。

镇长问赵老师,你自己记得吗?

赵老师说,好像从学文的父亲起,往下的人我差不多都教过。

镇长有点不相信,回头问班上的学生说,赵老师教过你们爸妈的书吗?

学生们齐声说,教过。

镇长说,教过的举起手来。

学生们都举了手。

镇长见大桥也举了手,就说,你别瞎闹。

大桥说,赵老师也教过你和爸爸,我上六年级时,你不是老说我不勤奋,说你刚生我的那阵子,天天黑上和爸爸一道抱着我去夜校听赵老师的课吗?

镇长吃了一惊,说,真了不起,老赵,赵老师,你可是为西河镇的精神文明建设作出了很大贡献啦!

镇长将一朵大红花别在赵老师的胸前,然后领着一帮人走了。

到了门口,镇长回头说,老赵,晚上八点来镇政府看电视新闻,看看你自己的光辉形象。

放学后,赵老师在学校门口盯着胸前的红花犯了一阵愁。我们不知道赵老师那份想戴又不愿戴、想扔又不敢扔的心思,在身后一个劲地将他往街上推。

赵老师在街上走着,头一刻也没抬起来,那样子比平日还狼狈。

半路上,五驼子将赵老师拦住,大声问,既不是春季,又不是秋季,谁让搞耕牛评比呀?

赵老师说,没搞耕牛评比嘛!

五驼子说,没搞耕牛评比,那你哪来的大红花?

街上的人都笑起来。

赵老师喃喃地说,我真的是一头牛。

五驼子说,你是一头只知吃和拉的瘸子牛。

我冲到前面去说,你别欺负赵老师,赵老师今天要上电视了,你有本事也上一回电视给别人看看。

五驼子说,赵长子上电视?鬼才相信。

大桥在后面说,是我妈让赵老师上的电视,我妈说了,今天晚上播。

赵老师要上电视这件事震动了西河镇。大家都觉得这事是不可能的,西河镇谁不可以上电视,怎么一下子就轮到他了呢!除了经常开会已上了电视的干部以外,应该先到电视里面显威风的是五驼子和金福儿他们。

爷爷吃饭时对我说,若是赵长子真的可以上电视,西河镇的狠人又要换代了。

我说,赵老师这是沾教师节的光。

爷爷说,凡事都有个定数,沾光肯定有沾光的定数,为什么不让我去沾光。

我说,你若是再和翠水睡觉,哪天电视里播公捕公判大会时,一定可以沾光上去。

爷爷说,这个光我沾不了了,她们都是自觉自愿的,还怕我不理呢。再说,我现在也不再需要她们了。我只想留把力气挣着把你带大,给自己传条根脉下去,死之后,在阎王面前见到你爸你妈也好有个交代。

那晚,我和爷爷先去了镇政府。一路上,凡是有电视机的人家门口都挤满了人。镇政府的院子里摆了二十几条长凳,七点刚过就全坐满了。

镇长见了爷爷,笑着说,说不定今晚电视里也有学文的一个镜头呢!

刚开始,电视机的图像很清晰,快到八点时,图像一下子就变了,好好的人被一下子扯得乱七八糟的,头和身子都快分家了。

镇长吆喝着电工调了一阵子还是不见好,这时本县新闻开始了。电视机里接着就传出了声音,西河镇镇政府以实际行动庆祝教师节。

镇长叫着,不用调了,就这样吧!

这一喊电视机里的图像反而清晰了。大家张大嘴巴看着镇长带着一帮人在电视里出现了,先是学校大门,接着是教室的门,然后是赵老师的背影和满教室的学生,再接着是一个学生的面部特写。

大桥在人群中猛地叫起来,妈,快看,我!我!

学生的特写的确是大桥。

镜头又开始对准赵老师时,电视机的图像又变了形,屏幕上的人头分了两部分,来回交错扯动,后来动的幅度小了,却是头和身子在一边,脖子却跑到另一边去了。只有眼睛没变,可以分辨出是赵老师,但鼻子是横着的,嘴巴是竖的。

赵老师的嘴巴竖着说,教了四十年书,人虽苦了点,可我一点也不后悔。

满院子的人一下子哄笑起来。

新闻播完了以后,镇长说,拍得不错,大家还看不看,不看就关了,我们还要开会研究工作呢!

往外走时,许多人都说,这是天意,天不助赵长子,上了电视也只有这个样子。大家都放心回家了,在以后很长一段时间,五驼子都在说一句很丑的话,意思是,赵长子电视上的那种嘴,像女人的那个东西。

我和爷爷到西河里去洗澡时,远远地看见河滩上有个人影,走近了些才认出是赵老师。

赵老师一个人坐在河滩上,反复哼着: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河风中有一股酒气。

爷爷说,奇怪,长子哪里有钱买酒喝?

我说,镇长送的,他今天六十大寿呢!

爷爷说,狗日的,明年我八十大寿,不知能不能喝上一口酒。

哇——赵老师那边忽然传来一声叫,接着又传来几声,很像是五驼子杀猪时猪的叫声。

爷爷说,真没有用,有福享却受不住。

赵老师醉了,将喝进去的酒全吐了出来。

河风中的酒气更浓了。

爷爷闻出来,这酒的牌子叫黄鹤楼。

爷爷走上前去说,赵长子,你有酒怎么不邀我一起喝,一个人喝醉了,吐了,多可惜!

赵老师结结巴巴地说,我有一壶上好的臊酒,有喝不喝?

爷爷一扬嗓门说,长子,你别借酒装疯!

赵老师说,我没疯,你和五驼子、金福儿才是疯子,西河镇就坏在你们这一帮疯子手里。

爷爷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他说,那你有没有什么法子来对付他们呢?赵老师说,君子不同牛斗力,我就是要教出几个像学文一样的好学生出来,一带十,十带百,等他们成了风气,现在的这帮人便会化作轻烟直上重霄九。

爷爷听了这话,一时竟不得再开口了。

我说,赵老师,我不会辜负你的期望。

爷爷忽然又说话了,他说,你是我的期望,与长子不相干!

赵老师似乎清醒了些,他说,对对,学文,你和我不相干,你是西河镇未来的期望!

这时,习文从黑暗深处跑过来,拉起赵老师就往回走。赵老师边走边唱:我并没有醉,我只是心儿醉。正唱着,习文忽然抽泣起来。听到哭声,赵老师停住不再唱了。

田野里静得出奇。

爷爷莫名其妙地长叹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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